围城事件虽已平息，但移民诉求依然悬而未决，基层政府身处“权力无限小，责任无限大”困局

　　文/《了望》新闻周刊记者

　　李自良吉哲鹏伍晓阳

　　被移民围堵5天4夜后，地处川滇交界处的云南省昭通市绥江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在这座金沙江边的山城里，三轮摩托车一字排开在路边候客，狭窄的老城区道路时堵时通。如果不是巡逻的武警，这与3月25日之前的绥江没有什么不同。

　　从3月25日开始，两千余向家坝水库移民走上街头，表达他们对安置政策的不满。事件至29日方平息。

　　事件虽已平息，但向家坝水电站蓄水日期临近，移民诉求依然悬而未决，安置补偿政策尚不明朗，移民安置意愿签订期限推后。多位受访的绥江县干部对此表示无奈，他们说，在大型水电工程移民工作中，基层政府对移民政策基本没有发言权，但维护移民稳定是压倒一切的任务，“权力无限小，责任无限大”。

　　冲突意外升级

　　聚集移民最多的绥江县城B、C区（绥江县根据移民搬迁安置划分的区域）进场路口是一个三岔路口，县城主干道、绥江至水富和通往新县城建设工地的三条道路在此交汇。

　　此处是“3·25”事件的主要现场。“如果把这里阻断，也就断掉半个县城的交通。”绥江县城所在的中城镇副镇长杨凯说。

　　3月25日，正是绥江县启动移民人口身份界定、移民安置意愿调查和签订工作预定完成日期。当天上午，部分移民陆续聚集在县城B、C区进场路口，南岸镇金沙江大桥，老城区回头湾等路段，搬来沙发、停放摩托车设置路障，将进出县城的主要路口阻断。

　　“绥江县各项移民工作启动早，对群众上访聚集有预案。当天参与的群众本来不多，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但两个偶然事件使冲突升级了。”绥江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黄勇说。

　　《了望》新闻周刊记者采访相关目击者、调阅录像、查看被砸车辆后，“两个偶然事件”得以清晰：25日上午11时左右，移民在县城B、C区进场路口聚集后，昭通市某房地产公司的一辆丰田越野车坚持要进入绥江县城，车主欧某在与移民交涉中遭到移民攻击，情绪激愤的移民将车辆后窗玻璃、后视镜等砸烂。

　　“他们把车砸烂后我非常恐惧，就开车想冲出来，可能在倒车的时候撞伤了人。”欧某在录像中称，他本人、乘坐人员和所驾车辆与新县城安置房的承建方云南建工集团无任何关系。由于他撞人后驾车逃离的方向正好是云南建工集团的新县城建设工地，这使得移民和围观群众误认为欧某是建工集团的人。

　　13时左右，云南建工集团绥江项目部的工作人员陈某和一名绥江本地的广告商从工地上查看广告牌设置后，两人驾驶一辆私家车从新县城建设工地路过进场路口，车辆被堵在路口，陈某随手拿出相机对现场拍照。“陈某穿着建工集团的工作服，移民认为建工集团的车辆刚刚撞伤了人，还敢再来拍照，就把他围起来了，这一困就是35个小时。”黄勇说。

　　五天四夜对峙

　　绥江县官方在第一时间控制了欧某和肇事车辆，但事态很快朝恶性方向发展，聚集群众最多时达两千多人，一些参与堵路的移民还阻碍商铺正常营业、阻止蔬菜等农副产品入市，向过往群众收取“捐款”。

　　事件前两天，解救被扣人质成为处置事件的工作重点，多起公安民警被打事件也围绕解救人质发生，包括绥江县副县长、公安局局长高发兴。

　　3月31日，仍在县人民医院住院的高发兴接受了本刊记者的独家采访。

　　他介绍，26日晚，绥江县建设局局长和一名副局长到移民过渡安置点开展工作，被移民误传为小偷到家里偷东西，遭到移民扣押和围攻殴打。“27日凌晨2时左右，我上前制止移民殴打建设局的同志，要求群众不要打人，但极少数人员不听劝阻，反而对我进行围攻殴打，在场的几个民警也被殴打。”

　　事发后不久，政府即投入了警力，但保持了克制、慎用。县城B、C区进场路口附近的商户们回忆，25日发生时街道上只有疏导交通与维持秩序的交警。此后多日，警察虽然多次来现场解救被围困人员，大多数时候没有穿制服，都是拿着扩音器来用喊话和疏导。

　　与此同时，绥江县两千多名干部职工正分散到各个村组、社区劝导群众，县政府多次召开移民工作会议，县长杨淞和常务副县长黄勇等人直接与移民对话。

　　28日，聚集堵路的移民仍然与政府对峙，期间共有17名公安干警、3名入户工作队员、1名返家的移民站副站长、1名市民遭到移民围攻殴打，一辆120救护车被损坏，几近虚脱的陈某终被救出。

　　当天晚上，绥江县电视台滚动播出了杨淞的电视讲话，宣布堵路的举动严重扰乱了公共秩序，要求移民立即停止非法行为，撤离现场、撤掉路障。21时许，绥江县政府派出车辆用扩音器向堵路的移民喊话，要求移民在当天24时前离开现场，否则将“强制清场”。这时距离事件发生之初已有80余小时。

　　本刊记者获得的一份视频显示，3月29日下午最后疏散移民时，昭通特警的一辆防暴装甲车开到了县城，开展巡逻和对移民喊话，武警和公安民警也在现场维持秩序，但没有对移民采取强制措施，劝说疏散移民的都是当地干部。

　　“政府的人挂着牌子，把躺在沙发上的老太太扶走，把路障拆掉运走、打扫卫生，动作很快。”县城B、C区进场路口处的商户王某回忆当时所见情况。

　　29日16时30分左右，三岔路口的路障拆除工作完成，期间并未发生过激肢体冲突。在这之前，其余4个地方的路障已经陆续被政府工作人员拆除，聚集群众也被劝离。至此，这起持续5天4夜的群体事件得以平息。

　　诉求悬而未决

　　“3·25”事件发生后，绥江县政府将移民人口身份界定、移民安置意愿调查和签订的完成日期推后一个月，定于4月底之前完成。但移民反映的主要诉求仍然悬而未决。

　　本刊记者调查发现，移民普遍期望搬迁后能保障、改善生活，也更担心搬迁造成的利益损失得不到合理补偿。但尚未明朗的安置政策是造成移民聚集上访事件的直接原因，不安和焦虑情绪因此在绥江县城升温。这对移民工作顺利推进形成障碍，也是绥江今后必须解决的关键问题。

　　据多名移民反映，尚未解决的移民诉求涉及如下方面：一是农村移民到城镇安置后每人每月160元的生活补助偏低；二是房屋补偿款偏低，部分农村移民到城镇安置后买不起房子；三是500余名生活在农村的非农户口移民安置政策不明确；四是部分农村移民的田地在测算产值时被人为降低；等等。

　　对于失去原有生产条件的移民来说，提高生活补助、配置店铺门面、提供技能培训和就业岗位等成为今后生活的指望。“如果问题不解决，我们肯定不会搬的。”中城镇后坝村移民沈某说，“我们愿意支持国家建设，但不能让我们作出太多牺牲，不能让我们越搬越穷嘛！搬迁给我们带来的损失应该有个合理补偿，让我们在新城买得起房子，以后生活能够有个着落。”

　　绥江县一名干部表示，移民安置政策确实存在滞后性和模糊性，表现为搬迁安置政策出台时间晚，对新情况新问题不能及时反映，对涉及移民切身利益的一些补偿问题没有明确方案，已经公布的补偿方案也难以让移民满意。

　　3月30日，指挥处置移民事件的昭通市委副书记李勇向记者介绍，30日上午，指挥部已对进一步妥善处理后续事宜作出全面安排，对移民反映的合理诉求，符合政策的要明确兑现；超出政策规定的诉求要给予明确解释和答复；对事件过程采取违法犯罪行为的人员，要依法进行惩处。从30日开始，绥江县还对全县有关干部进行移民政策培训，随后将深入移民家中。

　　基层政府之困

　　绥江县不少干部反映，移民工作的权责不匹配是造成工作困难的根本原因。水电站开发是企业的市场行为，而移民工作是政府的行政责任，企业与政府之间沟通协调有时并不顺畅。尤其基层政府在移民工作中“权力无限小，责任无限大”，县级政府对移民政策基本没有发言权，但维护移民稳定是压倒一切的任务。

　　黄勇说，在实际工作中，水电站建设在国家核准之前就可以开展前期工作，通常是边施工边申报，而移民工作只能在电站核准以后才开始，这就造成移民工作必须赶时间配合电站建设进度。

　　在向家坝水电站建设中，绥江县要移民近6万人，涉及县城和3个乡镇，是云南水库建设史上移民规模最大的县。向家坝水电站计划明年6月开始下闸蓄水，库区水位将提高到354米，这意味着绥江县绝大多数移民必须在此之前搬迁安置。

　　本身也是移民的基层工作人员压力极大。绥江县兴汶社区党总支书记刘正英说：“我们劝导社区移民不要上访，有问题通过社区以集体的名义反映，相信政府会帮助我们解决。但是我们反映的诉求迟迟没有答复，如果长期这样下去，移民再也不相信社区干部、不相信党委政府了啊！”

　　“3·25”事件发生后，向家坝水电站所属的三峡集团公司，云南省移民局等方面已派人到绥江县与移民群众面对面沟通对话，对移民反映的诉求正在研究解决。绥江县干部群众提出，应完善制度设计，理顺移民工作的权责关系，使电站开发主体对移民工作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加大力度支持地方经济和移民长远发展。